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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表哥(一) 最新快讯

  • 2023-04-06 05:02:09来源:哔哩哔哩

我的一个表哥(一)


(相关资料图)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一)童年

他曾主动和我说,要我写他的故事。可每当他说起的时候,又会犹豫着,嗫嚅着,说一些深切的痛苦和一些无法被定义的过往,比如,他曾经在深夜的公园长凳上过夜,又或者在寒冬的深夜中步行走遍整个北京城,他也许走了20多公里或者更多。仿佛是感觉到了巨大的痛苦,以及与痛苦相伴的巨大的耻辱,每次说到这里,他就停住了。他也经常一个人躺在床上,像被定身一样,无法动弹,但又害怕他人那振奋人心的回答和言论。于是,他很快便不说了。在所有的时间里,他都在极力回避所有鼓励的,振奋人心的,充满幻想的,憧憬未来的言论。仿佛这些镇痛式的言论中蕴含着剧毒。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那件诈骗案发生时候很长一段时间,我们才知道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然而,最终还是他自己解决了所有的事情。我当时告诉他说,信任家人,家人不会害你。然而,我们能帮他的到底还是有限的。

他是我的一个表哥。关于他的不幸,在他幼年时便可窥见一斑。却在他30多岁的时候,才显得愈发的残忍。

他有着祖传的笑声,这笑声和他的母亲,我的舅妈很像。当然,他永远都不会承认这一点,他并不喜欢他的母亲,更准确的说,是不喜欢遗传自母亲的某些特点。他这么想,我们却很难责备他。喜欢我舅妈的人太少了,除了我之外的所有人都能对这样的不喜欢有一些解释。这是大家都需要的解释,因为她没有做过一件错事,在对待他人上,也都竭尽所能,这样的人,理论上应该是不被人讨厌才对,事实上,却总是难以让人做到。她的世界太狭小,狭小到,我们总是把她称为,好人,或者是怪人。我们不将自己难以靠近她,视为自己的某种特性,或者是能力的缺失,而将她称为难以靠近的人。我们总认为她很迟钝,无法察觉到这些,实则不然,我想那笑声便是她察觉到了的标志,它缓解的并不是她自己的尴尬,而是别人面对她时的尴尬,它经常在某种小小的分歧或争端前出现。任何善意的,玩笑的,将会听到这样的笑声,任何恶意的,冷嘲热讽的,也会听到这样的笑声。

这笑声同样传给了我的这位表哥。只不过,它不再是那样纤弱的细颤的笑声,也并不具有太多悲剧式预警的成分,而是某种对于他奇思妙想的认同。和舅妈不一样,他的笑声,从来都是面对同辈人的。我只听到他在表弟和我面前这么笑过,似乎他可以等待任何答案,而绝非是舅妈等待的冷嘲热讽。他经常在这一声笑后,扯一个很容易被识破的谎言。这不加掩饰的谎言伴随着没有过度的突兀的笑声,我的表弟通常不会揭穿这个谎言,而早先的我却时常用略带讽刺的冷淡话语进行回击。听到这样的回击,他笑的声音更大了。似乎像某种计谋得逞了一样,又或者是,这仅仅单纯的给了他一个笑起来的机会。他会用接近轻佻的嬉笑声回应我“是吗?”似乎十分享受这个过程。后来,我仿佛也明白了什么,依旧会用十分讽刺的话语回应他,只是在加上一些无可奈何的愤怒,果然,这让他更加开心了。我想这便是他一直追寻着的事物。这相似的笑声,竟有了截然相反的功效。我的舅妈时常用它来躲避任何形式的回应,而他则用它来追逐任何形式的回应。

如果我能早点知道这笑声的含义,在他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说两句话,命运可能便因此而改变。可惜,我和世界上大多数人一般迟钝。我们迟钝地看着一切发生,以至于最后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在亲戚那悠扬的,包揽万物的起承转合式的无边谩骂中,大吼一句。一起演绎所谓的叛逆。

我知道的,这便是他总是一言不发的原因,也是那样祖传式笑声的原因。然而,无论如何,我都要承认,加入亲戚比加入那笑声要容易很多。因为这种笑声总是迫使我扮演某种角色。我知道他无非想要我的任何回应,然而,他能容忍多少的冷嘲热讽呢?可他又只给了为数不多的选择让我回应。时至今日,我到竟然感谢起我的迟钝了。也许是这样,我们才能一直用这样的方式相处。包括他自己在内,我们所有人都意识不到他与他母亲的相似之处。

这一切从很早以前就有了端倪,从我五岁,他七岁的时候,又或者是他12岁或者14岁的时候。那时候的表哥在我眼中是一个大孩子,而表弟则时比我小四岁的孩子。大孩子永远比小孩子知道更多的玩意儿,包括说谎话地技巧。也因此,表哥的谎言也能存活更长时间,顺利收获我表弟的崇拜目光。说真的,现在我十分确信,我表弟绝对会成为一个人物。毕竟,我直到现在也搞不清楚,我表弟到底是什么时候整明白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谎言的。我唯一知道的是,包括我在内, 每一个人都十分喜欢我表弟,每个人想起他都很开心。我表弟从来不会对任何人大吼大叫,因为他们家大吼大叫的工作被小姨包揽了,小姨有着过高的甲状腺激素和教育孩子的神圣理由。而表哥,则需要和舅舅争夺大吼大叫的权利,因为舅舅的大吼大叫往往缺乏任何神圣理由。和表弟一样,沉默的舅妈也有了她深不可测的一面。

我家在北京,姥姥家在石家庄,我们每年只回去两次,每次都很快乐 。在他13岁,我11岁,表弟7岁左右,我,表哥,表弟三个常常人轮流骑三轮车,一个在前面骑,两个坐在后面。三轮车是小亮亮表哥骑出来的。三轮车用来买菜很方便,用来放小孩也刚好。我们不仅在大路上骑三轮车,也在小路上骑三轮车,我们会骑着自行车穿过围栏的间隙,无论我或者是表哥都十分享受当掌舵者的过程,我们尤其喜欢险而又险地穿过小小的罅隙,每当那时后座便会传来其他两人的惊呼声。我表弟惊呼的最多,因为我表弟那个时候太矮了,我们都有足够的理由不让他骑三轮车,当他说“雯雯姐姐,让我骑三轮车”的时候,油然而生的自豪感简直想让我骑着三轮车再多绕一圈干休所。谁曾想,表弟以后能长到一米九以上,走一步便需要我追两步。

我表哥从那个时候起就喜欢说一些无伤大雅的谎话,我即使被骗了也很难生气,因为他的声音是那样明快而毫不犹豫,因为他的动机是纯粹的为他人带来快乐。在他胡编乱造的故事里,小小的干休所里有着诸多的乐趣和陷阱,比如说,花园里的竹子其实是给熊猫准备的,熊猫曾经来过。不要靠近猪圈,会出现凶恶的屠夫。要迅速而安静的通过桌球厅,里面的老头脾气相当不好。小心那个傻子,他可能会打人。事实上,我们确实因为靠近猪圈被吼过一次,但来的不是什么带着屠刀的屠夫,我们甚至没看见人长什么样子,无论他长什么样子,都没骑着三轮车的我们跑的快。至于其他事情,全都无从考证。

有时候这些奇奇怪怪的谎话会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效果,很久之后,他在和我玩王者荣耀的时候告诉我,东皇太一的黑球在草里也会被看到,李元芳扔出去的飞镖会伤到己方。我每次都会大骂无聊,但现在的我竟然有点怀念这种无聊。

年幼的我总是觉得快乐是不会随着时间而衰减的,每当我有一点快乐,便一定会有有趣的事物出现,一起延续这份快乐。当时的姥爷已经有些老年痴呆,他只顾着讲自己在新四野军的光辉岁月,似乎许多苦难从来都不曾发生在他身上,他可以讲很久,直到相似的事件在不同的时间地点再一次出现,我们才发现,故事在哪里出了差错。老年痴呆的姥爷能挂念的事情没几件,三轮车便算一个。最初三轮车是他的专属,后来,随着病程加剧,他便十分欣慰的看着我们骑三轮车,他甚至给他的三辆三轮车安排了归属,似乎要表哥亮亮,表弟晨晨和我接受分别接受一辆三轮车,他也能走的安心。他又怎么知道,在他走之后,这三辆三轮车便变得如废铁一般了呢?总之,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似乎是对于我们玩乐的一种认可,老年痴呆的不可控性仿佛给这份愉快一个神秘而坚定的来由。

三轮车是亮亮带来的,游戏也是,他总是试图用各种方式给周围的人带来快乐。我们一起玩各种过时的电脑游戏,开挂的电脑游戏。似乎只有选择这些游戏,我们才能利用我们短暂的时间,尽可能往后玩一点。我们什么游戏都玩过,却很少玩到结局。也因此,我们永远玩的争分夺秒。

孩子与成人总归是不同的。孩子们都渴望玩乐,大人们都厌恶孩子们的玩乐。他们经常一边把麻将打的震天响,一边勒令孩子去学习。 就像亮亮后来说的那样,我们一年能聚在一起玩的那么几天,其余的时间都在无穷无尽的作业中,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不能开始玩呢?

他觉悟到来的如此早,以至于他会在那段时间扮演一个闹腾的顽童的样子。如果他不得不写作业了,也要试图把写作业变成我们三个人的游戏。我只看过他写过一次作业,是在他10岁左右,他在写作业的时候极力推销一种抄写妙法。将两个笔绑起来,一同写,便可以同时写两行。不一会儿他就发现这样写起来十分费劲,字歪歪扭扭,飞出格子。每到这个时候我们就笑,可他还是锲而不舍地做各种尝试。可他哪里会成功呢?达成这样条件的笔和本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我哪知道他表面上的目的并不是他真正的目的,他只是为了逗我们笑特意弄了这场表演罢了。最后他十分沮丧的问我,“为什么我做不出来那样的效果?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对呢?”我回答:“你为什么认为自己能做出这样的效果?有这会儿功夫早就抄完了。”我肆无忌惮的笑话他。他只是说了声切,作势发怒,却被困在书桌前。我的表弟看到我们俩犯蠢也笑得开心。

有一次,在他9岁左右,亮亮和表弟俩玩的太开心,我实在太无聊。竟然扫起了落叶,他很快就回来了。他催我把扫把扔了,并且还说“现在扫落叶,一辈子扫落叶。”这种听起来就想抽的话。他笑,表弟也笑,看他们笑成这样,我实在说不出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的宏图伟业。当时他们一起向我跑过来,就好像他们在和我玩捉迷藏终于抓到了我那样。这并不算太慢地速度让人忽视他那只早就端起来的手,很快,他借着身高优势提起我几根头发,用指尖点我的肩膀,飞速的逃了。我追过去了,但一来我腿短,二来看他那飘来飘去的吊儿郎当的样子,实在让人泄气。所有的气都因为想到“反正是他啊”而烟消云散了。

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是有些闹腾的。我对他的最初记忆也在他9岁左右,他正在试图变得闹腾的阶段。我当时只觉得他闹腾得十分拙略。谁曾想,他只有对我们是闹腾的,在学校却是安静的。就像我也只有在长辈面前是闹腾的,对同龄人却无话可说。这可能是因为孩童依旧存有太多的动物性本能,任何新奇的,热烈的事物在不被熟知的情况下都极其容易被当成一种挑衅。因为不想在不自知的情况下挑衅别人,只能变成无话可说。

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这样,他才会不放过我们每一次相聚的机会,拼命玩耍,甚至变成所有人眼中的坏孩子都在所不惜。如果小姨大姨他们批评他闹腾,点儿啷当,他非但不会有所中止,反而会向我们炫耀一般地嬉皮笑脸,继续拉我们出去玩。仿佛只要不要忍受“被安静”的孤独感,其他批评只是可爱的玩笑话罢了。也是因为如此,格外安静的我,也是他当时格外喜欢戏弄的对象。

这种安静部分是因为他本身,也有一部分是因为他小学两次转校,他的留恋来的没有他溜走的速度快。说起他小学同学,他绕来绕去总能绕到B姓女生身上,似乎他们不仅小学是同桌,后面屡次转校也有相遇,直到初中,高中。甚至他后来决定学表演也是受到她的影响。

安静总归有点代价,他从未成功地挤进校运动会。当时的他无论坐在教室的哪一个位置,哪一个位置都会成为角落。他的学习成绩不是很突出,却也不是很差。大多数的时候,同学们都不会想起他的名字,一直到发杂志这一天。这是非常具有仪式感的一天,负责发杂志的班干部站在讲台旁,挨个叫定杂志的同学的名字。只有在这一天,小亮亮会变成继发杂志的班干部之外第二受瞩目的人物。他的名字将会被从早叫到晚,响彻每一个课间。几乎每一种杂志的后面都会跟着他的名字。人们未必知道某个明星学生定了哪本杂志,但可能知道小亮亮没定哪本杂志。尽管它们都一样稀少。

说来惭愧,这家伙小学时读的杂志我初高中才看,像各类读者,文摘,知音,三联之类的,我每看一本都算丰功伟绩,恨不得花掉两个星期的午休。这家伙却一连订上20多本。我只知道前美国总统克林顿会一个月定20多本杂志。不过克林顿是为了快速的遍历这些杂志,好随时随地进入任何话题。而小亮亮是一个人呆的时间太久,在另一个世界里体会各种话题。

这家伙如今的痛苦是我想象不到的,它甚至超过了任何人用语言表达的边界。他说他几次拿起笔想往下写,却都放下了。他想写是因为他想排解痛苦,他不希望他的人生什么都留不下来,可每次他写几个字,便会直面痛苦,那强大的痛苦让他不得不缴械投降,让他把笔又放了下来。

于是,我便成了唯一能够写他的人,我写的原因不是因为我比他文笔好,或者如何。我能写的原因不过就是这轻盈的旁观者视角一上来不会把我吓跑,也不会把读者吓跑罢了。而我能这么做的底气不过是他不会生气而已。

亮亮一个人独处的时间太久了。连带他擅长的事物也变得内向起来,他会用很长的时间去琢磨一个精细的小东西,比如小星星,千纸鹤什么的。在光线的投射下,明暗的交叠中,五颜六色的纸张被小心翼翼地赋予形状。他告诉我,他永远是第一个折出它们的人,很快,他会将这些好玩的东西与他人分享,这些小玩意就会风靡全班,最后绝大多数的女生都将会叠小星星和千纸鹤。他尤其和他的同桌B姓女生玩的很好,因为他们都是一样安静的人。每次新弄出来了什么小玩意,她总是教给B,然后B再教给别人,以此类推。他熟悉的更多是这些女生。

我第一次听到B姓女生名字的时候她已经参演电影了。我一直以为B姓女生的名字是艺名。谁知道,哪怕他回忆小学时同桌时光的时候,用的也是同样的名字。她的名字与花有关,用字简洁好记。长得算是秀美,却不够明媚,她确实会给人恬静的印象,以至于她一直都十分稳定的在各个电视剧里演符合形象的配角。我以前以为小亮亮喜欢的是她,因为他提起她的频率实在太高了。然而,他们认识的太早,让这份喜欢变得格外纯洁。时至今日,那个女孩早就开了自己的经纪公司,她有花不完的财富和挑不完的剧本。她成功地成为了一名自由的,稳定的配角,可以随时去拍戏,也可以选择不去拍戏。小亮一想起那个女孩,却还点缀着糖果色的小星星和千纸鹤。

小亮亮转学次数很多, 他小学转两次学,初中转一次学,高中又转学两次,最后一年去北京学艺,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他能熟络的朋友屈指可数。因此,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总是会念叨B姓女生的名字。不可否认,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直到现在,他在也没有机会,和一个人无忧无虑的相处那么久的时光。因此,哪怕他小时候对她有过喜欢,后来对她有过畏惧,或者是其他他自己也闹不清楚的感情,他也无法厌恶她,更无法不提她。

他告诉他们是在四年级的时候分别的。四年级之后,他转甲学校,B转乙校,好不容易等B转到甲校了,他又转到乙校。他们的学校变化和父母的工作变化有关。他们最初都住在一个大院里,职位高的住上层,职位低的住下层。亮亮家从上层搬到下层,而B姓女生家则从下层搬到上层。直到他们再一次转学,再一次搬迁地点。

事情发生在他转学之后。他去参加了B姓女生的生日宴。他被打了。

我隐隐约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可为什么是他遇到这样的事情呢?如果不是这件事,他是不是还是会多喜欢B姓女生一点?喜欢的更久一点?他会持续这个错误到什么时候呢?但我卑鄙地希望错误能持续的久一点,跳过一个悲剧。如果他一直以为他是正常人的话,哪怕在他18岁以后再发现,一切都会好很多。可为什么这件事发生的这么早,而他又那么敏锐呢?

他认识她们三个女生,和她们玩的很好。可那是四年级之前的事情了。四年级的时候他转学了,等到他参加生日宴的时候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了。等到他们再次相见的时候,属于孩童的欢快的记忆稍有褪色,一些新奇而古怪的感觉油然而生。

小亮亮比我大两年,如果以下的活动不局限于年代和地域特色的话。B姓女生身上可能发生了同样的故事。四年级的时候,有部分女生开始来月经。我最好的朋友,一个经常痛经的同学,开始给我看她写的爱情片段,在这个片段中有生离死别,不可告知的单恋,却只有睹物思人,没有对男主的描写,我当时看的面红耳赤,觉得一切来的太早。然而,这个短篇确实给了她勇气。她告诉我她喜欢某男生甲,叫我别往外说。我告诉了某个L姓女生,叫她想想办法。L姓女生是一个小眼睛,热情,品学兼优的三好生,她钢琴弹的很好,却总是不放弃许多展现自己很cool的机会。果然,她告诉我她喜欢男生乙。但我不是唯一一个知道的,很快,她告诉所有人,她喜欢男生乙,她问所有的女生她们喜欢谁,有女生觉得这事新奇,便说了,我马上把我朋友喜欢的男生浑水摸鱼的添进去,再现场编了一个喜欢对象。当时许多人可能像我一样是编的,但是大家都十分熟捻地遵守规则,说喜欢的异性,便只能说一个。现在想想,我编的无耻且合理,我喜欢他的理由是他父母双亡却依然坚强。这显然是根据大家的偏好说的,毕竟大家说了一堆阳光,向上,体育好之类的近义词,却没有上升到坚强的。据我所知,那是所有女生最看重的品质。

如果B姓女生也到了这个阶段,她突然知道自己应该喜欢一个男生。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会想起谁呢?她会不会像绝大多数女生一样将目光看向一个坚强的,阳光的男生?这个时候她会不会感觉到纠结和矛盾?因为和她经常在一块玩的并不是这样的男生,和她经常在一块玩的是小亮亮,她们一起玩折纸的快乐是真的。如果缔造这样快乐的不是喜欢,那么真正的喜欢又会是什么呢?为什么随便看一个男生两眼,就能比长久一起共享欢乐的时间更欢乐呢?她一定是想要找到答案的,然而,小亮亮不在身边,她是不可能知道答案的。小亮亮与所有女生都玩的很好,所有女生最后都会叠小星星和千纸鹤。现在他转学了,和他玩的最好的又是谁呢?

当天的生日宴参加三个女生和小亮亮一个男生。作为寿星,如果B女生她问小亮亮喜不喜欢她,小亮亮一定会回答喜欢。然而,对于喜欢的独占欲,小亮亮却一无所知,他哪里知道,一直叠小星星的喜欢和别的东西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可能不与别的女生交谈,如果三个女生问他都是哪种喜欢。和谁玩开心,如果和谁玩开心就不能理别人,因为男生女生之间就是这样诸如此类。再让他承诺在转学期间不许理别的女生,不能和别的女生说话,可他们俩再次相见遥遥无期,这怎么可能答应呢?小亮亮估计连发生了什么都搞不清楚。可年轻的女孩们却依旧可能用出叛徒,负心汉之类陌生的成人高频词汇。那个年龄的孩子并不熟悉这些词,但正是不熟悉这些词才会有这些概念很新奇,通向成人的错觉。她们恨不得把电视上学到的,遥远未来才能用到的词语统统安到这个她们唯一熟悉的男生身上。比起大人,小孩的独占欲更明目张胆,他们失去的东西太少,因此对于失去格外敏感。小学时的孩子们是非常奇怪的,先是女生不让某个女生和特定的女生玩,又是女生不让某个男生和其他所有的女生玩。而转校之后他所在的整个班的女生,都将是另外的女生,他都有可能和她们玩。这是她们第一次感觉异性的有趣之处,第一次听到一个异性说喜欢,她们怎么能容忍这个异性说出并不唯一的答案呢?

她们会不会设想喜欢的种种可能性?比如,作为一个男生他不会和别的女生玩,而她也不会和别的男生玩。这样的交换在成人的世界里比比皆是,孩童效仿也并不奇怪。然而这对小亮来说,并不公平,因为他最好的朋友都是女生。女孩选择和小亮亮一个男生玩,不和其他男生玩不会有任何损失。然而小亮亮选择和一个女生玩,不和其他女生玩就失去了所有朋友。所以,小亮亮拒绝这样的交换。

“那你不喜欢我吗?”那女孩可能会问。

在这一天晚上,她们会觉得,小亮亮作为一个男生,他的喜欢和其他男生的喜欢不一样,他的喜欢甚至会显得廉价,它因为过于纯洁,不带有任何附加条件,似乎只要一起折纸就好,一起笑就好,这和其他所有的喜欢是不一样的,是格外随意,格外无聊的一种喜欢。这种随意和无聊会面对任何人,他们的情谊毫无价值。她们会不会回忆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细节?评判他记忆中所有温馨的,幸福的时刻,她们把他批评成骗子和流氓。因为人们第一次发现反常的事物,总会从恶意的角度去想。只有骗子和流氓才这么细心这么有耐心,有一个强烈的动机在,才能让他在那么小的时候完成和别的男生那么不一样的事情。甚至他不加要求的喜欢,也只是他卑鄙的陷阱,这样会有更多的女生在这宽松的环境下喜欢他。所以,他的一切是蓄谋已久的,他身上一定有什么神秘的邪恶的成分。

一个孩子感知到她们未知的邪恶成分会怎么做呢?

她们会挥舞她们慌乱的拳头,就和她们动画片里看到的一样,动画片只教给她们了面对坏人的勇气,却从来不告诉她们如何辨别坏人。因此,她们无比相信她们是对的。那天晚上,她们可能一起愉悦地看了《美少女战士》,又在悲痛之下惩戒了一个坏人,那是一位让人伤心的叛徒,一位诡计多端的男生。

就在那一晚,她们用拳打脚踢的方式招待了她们恐惧的怪物,小亮亮在她们眼中,是来自成人世界的先行者。

他会怎么回答那一个个刁钻的问题呢?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阻止你和其他男生一起玩。”

“我只是觉得我们玩的开心。”

“为什么打我。”

“好疼。”

“如果这是喜欢的话,我没那么喜欢你了。 ”

“我不喜欢你了。”

“我讨厌你。”

“你凭什么打我。”

“凭什么!”

“这到底怎么奇怪了?”

“为什么?”

以上这些统统都是我编的,因为他那天晚上他唯一知道的是自己被自己最重要的朋友打了,除此之外什么都记不住了。只是从这一天年开始他开始意识到,原来男生有男生应该有的样子,女生有女生应该有的样子,一个和女生玩的好的男生虽然不是女生,却也和别的男生不一样了,此刻,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孤立的,不溶于其他的人了。

我一直怀疑,他记忆之外的某些角落留存着这件事的印记,这深深地影响着他,不然,他不会一直追逐着B姓女生的脚步,他不会那么紧张,也不会那么绝望。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本能在作祟。仿佛只有被B姓女生平视,他的生活才能继续,仿佛他必须站在B姓女生的面前,再次和她同桌,再次告诉她,

“原来我是这样的,我并不奇怪。”

“我和你很像,我们连擅长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我们不是因为我的欺骗才成为朋友的。“

“你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曾经很喜欢过你。这份喜欢,无关男女之情。“

然而,他并没有机会说出这些,从那一天起,直至以后,他都永永远远地失败了。他彻底失去了证明自己的资格。也失去了回归正常生活的可能性。以上他可能对B说的话只是我的妄想,他压根就没想过,他只是傻乎乎地证明自己,又傻乎乎地一败涂地罢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在慌张,总在自我批判。最后,他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认真,却总是一败涂地。每当他用自己的天赋和认真打拼出一条血路的时候,又总能用焦虑把它活活堵死。

18岁之后,他没再见过B姓女生,也没再见过其他同学。

他说:“我只记得我被打流鼻血,一个人回来了。其他的,我一点儿都记不住了。从那以后,我就不再喜欢女生了,在这之前,我很喜欢她的。后来,直到我14岁,知道同性恋这个群体,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同性恋,但我依旧没有喜欢上任何女生或者男生,直到D先生。可那个时候已经太晚了。”

(二)过于认真

如果他希望你和他相处时是开心的,你便总是开心的,无论他本人开心或是不开心。

这是小亮亮的奇特天赋,他从来不会让你看到他的沉痛,但是他可能会告诉你一些琐碎的小事,这中间蕴含着一点常人可以反驳的痛苦。我表姐总笑话他是林妹妹,事实上,表姐说对了一半。因为林妹妹也是这么做的。林妹妹很知晓自己寄人篱下的结局,所以才会耍小性,她像一个谨小慎微的军师,薛宝钗可以肆意攻城略地,林妹妹却连一兵一卒都丢不得。她唯一能期待的便是贾宝玉的回应。小亮亮便是这样,如果你听得懂愿意听,便多说一点,如果你不愿意,或者被他敏锐地察觉到你不舒服了,他就抓着一个特别无聊,特别鸡毛蒜皮的小事小小的激怒你。等到你真有点生气了,说出他身上特别无聊特别鸡毛蒜皮的小事,又或者是特别伤人,其实不适合说的大事。他就会认下来,然后用你身上另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引开话题。有的时候这两件事是有关的,有的时候这两件事是无关的。所以和他聊天的人经常有他毫无逻辑的印象。这些不幸的人早忘了,他们忽略自己的感受太久了,所以有人顾忌到他们感受的时候,他们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烦躁。他们也不知道,他所说便已经是能表达那些话的唯一方式了。然而, 即使他是如此谨小慎微,和他的交谈的人依旧寥寥无几。很快,他便可以把它变得更情绪化,更任性,让任何一个和他聊天的人,都有足够的借口迅速地推开他。似乎比起他是否表达了什么,他更在意他说的东西是否让你尴尬。

绝大多数人看到他这副样子,都会觉得他是一个不认真的人。然而,他却恰恰是一个十分认真的人。正是因为他认真的考量你的感受,成为了一种习惯。你才能看到他的不认真。

他是一个很认真的人,却丧失了证明自己认真的机会。我甚至怕他看到了这句话之后,又想起自己是一个认真的人。这对已经进入绝路的他而言是一种残忍。所以我宁愿他继续做一个不认真的人,这样更快乐。

他可以很聪明,但只要不是和“正道”有关,他似乎都可以掌握。他可以迅速的熟悉三国,帝国,石器等任何游戏,我们曾经不到三天时间把98仙剑打到结局,那些迷宫都难不住他。为了得到皮肤,他用王者荣耀的所有英雄依次通过了绝悟。他一边打三国志,一边不紧不慢地说那些风流人物的八卦,仿佛对他们的一切了如指掌。后来他用了一个极其生僻的字做他的艺名,我过了很久才发现,这个字在三国人名中出现过。

他说,我记得住的事情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的确,他了解的人不多,能被人了解的机会也很少。17岁的他没有时间去认识朋友,也完全没有机会去学化妆。本来这些都只是小事,却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他后来又顺利地认识了H姓女生,我只在小亮给我发的超小成本电影封面上看到H姓女生,H姓女生长相淳朴却不十分精致。封面上的她,肤色偏暗,故作性感的穿着粉红色的短裙,好像突兀地闯入花花世界的傻女孩,人们总觉得她会失去什么,却克制不住地想从她身上掠夺什么。我没去看她的电影,我怕它没我想像的悲苦,又怕它比我想象的悲苦。

H姓女生知道他所有难以启齿的故事,却依旧和他相处的很好。如果他以前知道,他依旧能像以前一样正常的交朋友,如果他知道,他依旧可能拥有幼时那种无忧无虑的快乐。他有没有可能,轻松一点,选择多一点?那次失败是不是就没那么让他难以接受呢?

但这些我都无法知道,我只知道,他的不认真已经成为了某种既定印象。当他在不是“正道”的地方展露的天分越高,他在我们所有人的眼中就越不认真。

他有一段时间沉迷陶特一元购,除了他能抢到,别人基本也抢不到。一元一件的大衣,一元一箱的苹果。零零散散,不一而足。他得意的像我展示他的战利品,我却十分不给面子的问他居然敢吃他还十分擅长种花种草莓,无论如何刁钻的花,到了他的手上,必定枝繁叶茂。仿佛他真有读花术一样。我去年过年回姥姥家,叫他来,他不愿意来,等他来了,便开始整理他种在姥姥家的花花草草。他那天像要哭了一般,小心翼翼而卑微地问我,能不能把吃剩的骨头埋到花里,他怕有臭味。我说,万物的归处难道不是土壤吗?于是,他就埋了,果然,舅舅开骂了。他曾经试图盘活我们家的花花草草,奈何他呆的时间实在太短。那时,他把一株特别细弱的草种到我们家空花盆里,他说,这草能活多久,他就活多久。结果那草长疯了。我当时告诉他,这种事情鬼知道,搞不好当杂草除了。结果不知道是我妈后来又引来了这种杂草还是什么别的缘故。现在它还在零下一度的北京冻着呢,貌似从他说那句话也有了好几年了,说真的,把命系一根草上这种事,我实在是不信。但他却偏偏觉得,一根草都比他活的好。

他的不认真有时会有奇效。姥姥有四个孩子,四个孩子各有四个伴侣和四个后代。大家常常聚在姥姥家。姥姥家的WiFi却是他安装的。这个结果绝非偶然。我们每个人都需要用网,却不方便说姥姥家有什么不便,我们各自占据屋里的犄角旮旯,持之以恒的用朝圣的姿势找寻着信号。姥姥会看着我们找寻网络的样子怅然若失。但她既不会安装网络也不需要网络。我们也十分不方便承担网费,因为姥姥不希望我们破费。一切只有等到他开口,才能有所改变。只有他,在所有人心中是个耽于玩乐的人,当他提出要去姥姥家,照看老人的时候,所有人才会觉得他拥有无限玩乐的需求,仿佛只有年轻的他,可以找到最物美价廉的购买渠道,所以他自然而然做了年轻人擅长做的事情,花了年轻人必须花的花销。为了让这个WiFi的存在更加自然,又或许是单纯的为了让它在闲置时同样有用,他在姥姥家的客厅安装了摄像头,方便我们在任何时候知道姥姥的状况。

今年春节,他想要买新的花,便让我们把已经种好养好的花带回去。那便是从去年起他悉心栽培的那些花。天知道,我们家只见新花开,不见旧花枯,永远在买新花,也永远都在死旧花。可他仿佛是啥都不知道那样。从摄像头那里看着我们。从微信上督促着我们把花带回去。我妈说他有点可怕,我倒是觉得不以为意,我想只怕他自己也数不清楚,他自己心里究竟藏了多少奇妙的小故事。

还是今年春节,我本来想要把一款益智游戏拿回去和他们玩,我老爸竟然说,他没那么聪明不会爱玩这种游戏的。根据我爸知道的信息,说出这句评论并不奇怪。去年,我爸说我被他带坏了。尤其是我写东西,不工作这件事极其愚蠢。这不是一个理智的,正常人的决定。为此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很生气,尤其是当他以为自己成功的找到了我们之间的相似之处的时候,他就更生气。他越生气,我就越绝望。

事实上,我们之间并没有太多的相似处,至少,我其实并不像我自以为的那样了解他。

比如说,我以为他受他妈妈的影响,变得不认真。因为他的妈妈,我的舅妈是我见过最勤勤恳恳,最不求回报,也最认真的人。然而,这种认真是带有诅咒性质的。

什么是带有诅咒性质的认真呢?有一位大学教授请我吃饭,他经常请他的学生们吃饭,只不过学生们要洗碗,他看过许多学生洗的碗,他曾经问我,你为什么会洗的这么干净呢?还有一次,我帮家里剥蒜,把十分细小的蒜剥出来了,我妈妈告诉我,你这么认真是要吃亏的。他们说的没错,在学习一途上,我确实受尽了认真的苦。我不敢放弃一丝一毫的细节,因为在老师眼中,这些都是我们可能记不住弄不明白的,他们稍微大声批评一点便让我惊恐,而这样的批评可能出现在任何角落。或许是因为这样,我就时常重复这些早记住,早弄明白的,同样的作业,我时常用比别人多的多的字数,这耗尽了所有的精力。我们老师十分处女座的在一些奇奇怪怪的数学步骤上扣分,这让我的字数也比别人多的多。如果不写,我甚至会十分慌张。我当年最优秀的初中同学应该是能考清华北大的,我们初中老师曾经背着我告诉我妈说,我应该是和他们一般的,我妈直到我大学才告诉我,这让我感觉到十分愧疚与不堪。不过,这样的错位并没有持续到高中。因为很少有老师发现这些,如果他们发现了他们更不会说出来,不然认真它神圣无比的形象就会受到损伤,他们就无法保证大多数学生的水准。我曾经以为小亮亮是受到了认真的伤害,因为舅妈是个认真的将自己锁在角落的人,她很少积极主动的和外界沟通,如果有,那便是她谦卑的笑。

如果你没有看到她,你无法想象,某些优秀的品质会组合出十分糟糕的结局,这一点在我舅妈身上体现的尤甚。我尤其惧怕我舅妈的认真。它是只会出现在最善良的人身上的毫不计较的付出。她常穿着棕色的裤子,黄色小碎花的上衣。这衣服都是她去布料店捡的卖剩下的打折清仓的布料自己做的。一下做了两件或三件,所以我印象里总是那一套。她的衣服不大也不宽,却因为穿在她身上而显得格外宽松。无论谁对她说什么都傻乎乎的笑。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她的很多事情,便时常跟着他们一起说,就这样还大学生呢。然而,她事实上是亮亮的妈妈,我的长辈,不仅如此,她考的是大连理工,985大学,货真价实的高材生,这都是她的认真导致的。然而,这些光环正被她那些优秀品质一点点抹平。比如尊老爱幼,又或者孝敬父母。她把大部分的钱都寄给她妈妈或者兄妹,似乎她考上大学是某种亏欠,又连带了某种义务。因为外面的餐贵的缘故,她经常自己做饭,然而,做出的却是绝对的黑暗料理,因为她可以只吃主食,再加上一点点凉菜,因此难以察觉到世界上会有其他需求,他们家最好的食物是冻饺子,小亮亮经常吃。当然,它可能不会是你知道的那些牌子,可能是十分霸道的写着天津水饺,诸如此类的。我曾经去他们家做客,舅舅问我吃什么,我特别点名想吃皮蛋豆腐,因为这道菜是最难出错的,果然,肉菜发挥十分不稳定。小亮亮同样没有对于美食的欲望,不爱吃肉,甚至连对食物的欲望也很淡薄。尽管我们所有人都希望他吃胖一点,然而,他依旧非常非常瘦。如果他那个时候真的成功成为演员,我相信,他永远都不会发腮更永远都不用担心减重的问题。

我舅妈身上有很多传说,比如说她不刷牙,不洗澡之类的,因为她身上有一股非常难闻的味道。然而,闻遍了各路出租车的我却觉得这应该是长时间营养不良的气味,我甚至怀疑她消化道菌群失衡。我们偶尔会议论她,说她为什么这样,为什么那样,说她如何是一个怪人。然而,议论之后却叹道没有办法。这一切都有她父母的缘由。她父母让她不得不供上一部分钱,又让她不得不随时存钱。她是在石家庄工作,该地工资在全国都是倒数,而她在此地也不过中等水平。当我们说,她过的这么苦哈哈,把所有的钱都存起来是为那般的时候,所有的钱就真的都能用上。她一口气为她哥哥还了170万。如果不是这样,她哥哥便要进大牢。因为这件事,舅舅和她大吵了一架,因为这已经是他们家的全部积蓄,亮亮以后也要用钱的。然而我却觉得,她无论如何都是要给这笔钱的。不然,这无法解释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存上这样一笔钱。这一切从她被要第一笔钱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预兆,如今不过是预兆成为现实罢了。只有她给上这笔钱,她那超人的意志,佛祖的智慧,上帝的仁慈才能起到作用,她便是以这些非人的特性过活的。我相信她已经上升到了如此高度,而非仅仅是孝顺。孝顺只是父母亲人的需求超过了自己的需求,而她则完全放弃了自己的需求。让这一切成为了本能。

我看到过她工作的样子。那份认真始终是我的噩梦。她的背弯成了个虾米,脑袋贴电脑太近好像要吸进去一般,她的动作十分娴熟。仿佛已经对这个工作了如指掌,可她做的是什么工作呢?当我凑过去看电脑,只见电脑的屏幕被分割成两部分,左边是手写快递单的图片,右边是已经识别过的快递单。她的工作不需要输入或修改任何内容,而单单是确认右边已识别的字体,看看有没有识别错误的。如果手写字到机器识别的字体还可以理解。还有一次,是从机器打印的字,到机器识别的字体。当时的技术已经很成熟了,尤其是后一份,从左边到有边,完全不差几个像素。我不知道机器识别机器打印字体出错的概率会不会比人写错的概率高多少。但很显然,这是一个将被迅速淘汰的,毫无价值的工作。

正当我为这份无趣,低能且毫无意义的工作感到震惊,更为它的无穷无尽和冗长而感到恐惧时,舅妈却误以为我的沉默视为一种认同,以为自己找到了知音。她越发的激动,竟然透露了自己全部的底牌。

“不如来帮忙工作吧!这个还有工资呢,5分钱一张!”

小亮亮说:“才五分钱,有这时间做什么不好?”

“但这是工作啊!只要是工作就不是闲着了。只要不是闲着,干什么都可以。”

舅妈的眼睛闪闪发光,就像一位炫耀自己玩具的孩子。但我当时却被这样的目光吓到了。这样好学生的语气语调却搭配了一份极其糟糕的工作,它似乎把所有的不稳定和不安呈现在了一起。仿佛喜怒无常的命运会让努力的人心甘情愿接受进入地狱的惩罚。

我无比痛恨这句话,我痛恨她对于闲暇的否定。我甚至觉得小亮亮如果蠢笨或者没有丝毫天赋是一件完全不奇怪的事情。如果勤奋,努力,天赋,最后要受到舅妈那样的惩罚的话,不勤奋不努力,没有天赋就变成了唯一的选择。也因为如此,我一直觉得小亮亮可能是一个不勤奋,不努力,也没有天赋的人。我甚至为他不勤奋不努力,没天分展开过长篇大论,然而,小亮亮比我想象的坚强,有才,也比我想象得倒霉。

天赋有这样的隐藏前提,它需要对于闲暇的认可且不虐待自己。综合这两点,他才能恩准自己在闲暇的时候思考。因为思考本身也是一个需要扶持的过程。它在最初往往像极了杂音。所有虐待自己的人对于天才是有嫉恨的,因为天才,他们才想起自己是虐待自己过活。

综上,我总是不觉得小亮亮会有任何天赋,每当他天赋多一点,便会更不安一点。每当他因为自己的优秀可以拥有一点闲暇,看到的便是那些还没被填补的空白,空白里更多不确定性,更多危机,他就必须要做好准备。也因此,他只能为他勉强看到的那些危机忙忙叨叨,经常顾此失彼。他尤其重视那种突如其来的,别人告知的危机,无论那人是谁。

事实上,他最终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他的天赋不再有任何被证实的机会。他再也不能站在B姓女生的面前,像一个人一样,具有人的身份。

(二)社牛时期

基因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我营养充分却只往横长。我时常吐槽小亮亮营养不良,结果他却只往高长。如果不是因为他长到一米八,我大概意识不到舅妈并不矮,她太佝偻,也太谦卑了。

当我和表哥一起逛街的时候经常听见店里的大妈喊什么大高个,帅小伙之类的。几乎所有见到他的人都说他很帅,甚至他回忆当年的时候也说,你看我现在是不行了,但你也知道我那个时候的外形条件是很不错的。说真的,我没感觉,帅是需要距离的,我印象里的他永远都是孩子。直到他说他们表演老师也这么说,他的表演老师又很有厉害,我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原来长的是真的不错。长相不错是一种天赋,至少那意味着多一种选择。

生日宴那一晚只有对于他来说是特别的。对于他的朋友来说,只不过是一个尴尬的夜晚而已,孩子们的质疑和喜爱都在那一天晚上中止了,她们学习像成年人一般用平静的心态迎接新一天的生活。

十八年前,小亮亮上初中的时候,QQ刚刚兴起, 那时的QQ十分简陋,连头像也只有同款的小脸,大眼睛,再搭配不同发型。QQ空间里除了文字什么都发不了,于是区别一个人的便只剩下了文字。那时的QQ格外属于夜晚。一个很cool的 年轻人一定会用QQ聊天,人们享受随时随地中断聊天,或者随时随地被中断聊天的自由。和上百人同时聊天,被认为是一件十分时尚的事情,尽管真正能聊下去的寥寥无几。

因为发不了照片,网络不能用来炫富。那时的网络便成了孤单人的聚集地。小亮亮开始在QQ空间上诉说自己的经历和一些伤春悲秋的文字。有些人点进他的空间,给他留言,他才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群体叫做同性恋,而他的孤单是这个群体的孤单,他的悲苦也是这个群体的悲苦。

那个时候,他知道,他的安静是必然的,他受排斥也是必然的。世界上与他有相同经历的人不计其数。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在他四年级以前就有了端倪。只不过在如今开始彰显出来罢了。

我们家已经卖出的老房子外面有棵高大的柿子树,每到秋冬,暖橙色的柿子挂满树梢,却因为果树太高而无人摘采。他15岁时去那里住了几天,当时他单手托腮,看向窗外,便是那娴静而忧郁的一眼,我妈便猜出了他是同性恋。我妈告诉他一定要做好防护,然而,这对那时的他而言还非常遥远。

那个时候他刚从网友那里知道这个群体不久。网友自称是遥远省份某部队的军人。他告诉小亮,每个同性恋追求的幸福与普通人追求的幸福别无二致,只是,伴侣的性别有轻微的不一样罢了。似乎是因为这句“同样的幸福”的缘故,又或者是网络的自由的缘故,亦或者是他初中三年换了三个学校的缘故,他可以无所顾忌的与他人交流,因为所有的交流都没有太长久的“明天”,一切都在飞速逝去,他不再像别的同龄人那般在交流中汲汲营营地经营自己。在与人交流的过程中,他都试图由他自己笨拙地开启话题,并不怕什么糟糕的结果。按照他的话说,他也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总之,仿佛是一夜之间,物极必反,他突然由社恐变成了社牛。

小亮亮初中期间为了更好的文化课学习质量和学习环境,又转了两次学,他能交心的朋友更少了,却更健谈了。按照他的话说,他那段时间是个社牛。他能随便和你说什么话题说上很久,你只负责听就可以了。他永远有话可说,也永远不缺素材。最重要的是不怕被嘲笑。那段时间的他活泼,开朗,却没什么朋友。

也许是这段社恐和社牛的经历,后来他认识的朋友中,既有社恐,也有社牛。他会不自觉地把她们放到自己的这段经历中去衡量。在他的论述中,B姓女生就是始终像他以前那样安静,而R姓女生就是像社牛时期的他一样喧闹。只是安静的B姓女生越活越好,而R姓女生已经因为醉酒,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他说的时候,仿佛是又一个开朗的他死了一样,这让他消极了很久。

高中的他和B姓女生依旧有所联系,只是随着世界流逝,他们能相处的时间越来越短,能交谈的内容越来越少。然而由于小亮亮的奇特技能,他并不会让话题中断,对面多少还是会笑,还是会有回应。只要不计较这样的笑容中疏离的礼貌,轻掩嘴唇的嘲弄。小亮亮总归是会笑出来的。后来我们知道,小亮亮是个十分敏锐的人,然而,他更擅长掩盖这份敏锐。他甚至瞒过了他自己,让他自己也找不到,自己一直追寻的究竟是什么。他告诉我,她和以前一样,没变过,依旧是那么安静。他说着这话的时候有些失落。仿佛她变成了某种代号,某种象征,某种密码。他没有意识到某种质的变化。一切都过度的十分自然,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初中的孩子具有某些野生动物的特性。最好的学生永远都是从容的,是骄傲的,次好的一点的学生是紧张的,他们也骄傲,却骄傲的不上不下,像是随时准备战斗的公鸡。而初中时期的小亮亮呢?他让我想起了放弃防守的士兵,一种过于坦然的不幸。那些好学生身上的特征他统统没有。他似乎傻兮兮的,我的同学们永远喜欢看其他同学被紧张击溃的样子,在一切琐事上贬低他人让自己开心,只有最顶级的学霸能或轻蔑或从容的面对一切,不然连自尊破碎的样子都清晰可见。然而,轻蔑或者从容,他都没有,他总是用贬低自己,绕开骄傲的方式让人不要紧张。这样的他怎么会是好学生呢?我甚至看不到他在初中这个小社会里的位置。 我那个时候不敢喜欢和他玩,哪怕他很开朗。因为,当时的我太害怕弄清这种种不同。

在了解他之前,我很难想象认真和飘忽不定居然会同时的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这让他快速的获得一些东西,又让他快速的失去某些东西。他最大的幸福不过就是在一堆徒劳无功之间搜寻那么一点失而复得。似乎他最幸福的时光,永远都停留在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时刻。对于他,我总是不明白,他似乎总是强求自己的心大到失去自己。如果他自己不能做到便要神佛助他做到。

一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发微信告诉我,现在他正式出家,是个居士了。为了这个居士证,他还上山住了很久。

“当居士是啥意思呢?”

“诶呀……就是……居士嘛,我就带着这个证,从今以后去哪个道观不要钱了。

他犹豫的时间很长,说起着这件事时却很快,仿佛在说别人的八卦似的,可居士证里的照片却分外虔诚。他拿着念珠,站在巨石上,眼神空茫茫地眺望远方。甚至有了万念俱灰的气势。前几天过春节的时候,他兴冲冲的给每个亲戚都送了一堆手串,每一串都有一些讲究。他让手串经由我手送给大家,说是我送的,这样便可以把我的福气送给大家。

他似乎总是想要借助各种力量,来忘掉自己,无论是缺点,还是优点。

这种程度的克制,让我很难知道当年的他究竟有什么样的天赋,又付出了怎样的心血。他从来都不去提这些事,似乎这些都成为了羞耻。

也许因为是耻辱的缘故。如果你郑重其事地采访他,那你可能很难知道他的故事。但只要你提起一个相似的人事物,他便会打抱不平的说出自己相似的经历。似乎,他同情自己很难,同情别人却分外容易。只有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他其实从来不惮于说出自己的经历,他只是格外心疼那些听他讲故事的人。因为装作同情实在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他便是这样说出自己高中当学生会会长的经历。他上的是一所艺术高中,他做了所有的工作,重组了学生会,最后却被老师的亲戚抢了功,把学生会长一分为三,声乐美术舞蹈三个学系各一,他成了三分之一。如果不是他这样抱怨,我很难知道,他居然当过学生会长,更难知道,他转过系,他高一学习美术,高二学习声乐,却始终表现得非常优异。

他也许知道,至少亲戚眼中,他是一个天真,容易被他人影响,脑子不好的笨蛋,但即使如此,他也从来没有计较过,而他的不计较,不争执,又一次论证了这些。

比如,因为我们都知道他曾经试着去当演员,我们又知道他最后却没有考上表演系。我们看着演员那高不可攀的收入,众星捧月的地位。我们作为他的亲属,世界上最应该为他的利益考虑的人,我们就一定会放弃所有和天赋有关的,如同奇迹一般的构想。哪怕我们没有见过他的表演,我们也应该一口咬定,他一定没有任何天赋。如果放弃的足够早,仅凭借一些最质朴,最不需要天赋的技能,人依旧可以自己养活自己。

所以,作为他的亲属,我们完全可以斩钉截铁的说,他没有任何天赋。这样可以让我们迅速的劝说他屈服于没有天赋的未来,那是一个肉眼可见的,依旧可以活下去的未来。甚至说,我们仔细回想他的选择的原因,我们甚至可以说,他的梦想不是梦想,是每一个没有天赋的人的妄想。而他对于自己选择的论述似乎也符合这种妄想。

他住在广播局家属院,而那一个院子的小孩都有子承父母业的愿望,他们大多数是学艺术的,孩子们便都学了艺术。尽管,子承父母业其实并不是他的情况。他的母亲是学计算机的。因为什么地方都需要计算机的缘故,所以他的母亲就闯进了一个“时尚”的行业。舅妈的同事开会从来不叫舅妈,她通常是一个人在一个类似于仓库的地方工作。对于这一点,我们说不上同情或者不同情,因为这是个国企,她不擅长和人沟通,单位却没有因此开除她已经十分幸运,她的工资大概只降1/5,却不需要参加任何会议。她的任何一件衣服都可以去演年代剧,单位其他人却十分时尚,这种格格不入却依旧存活的幸运大概也是她那个年代所特有的。即便她事实上绝非不在意,她时常熬夜做的校对工作,便是用来填补这空缺的1/5的。

舅妈不擅长与单位同时沟通,也不擅长与小亮亮沟通。但这时的小亮亮已经是社牛了。他自然可以和很多人沟通。也因此,我们便评价他易受他人影响的。这些孩子里有学广播的,有学编导的,有学播音的,学声乐的,还有学表演的。但这个答案显然是波动的,并不确定的,就像小亮亮,他上的是艺术高中,他主修一年美术,主修一年声乐,他的文化课便是在这两年准备好的。我在等着他说出最终答案,果然他说出了B姓女生的名字。

“我看B姓女生她学了表演,我就也想学表演。”

“B父母什么人,什么背景,你呢?”

“哎,那时候我太小,什么都不懂嘛。”

因为父母,爷爷的缘故,B姓女生有挑不完的本子。她简直没有理由不利用这些资源,可是小亮亮呢?莫不是因为她们家曾经住在楼下,他就真的相信什么公主历险记吧。

唉……

(三)假期

那个假期对于我来说不是那么有意思。你知道以往都是这个家伙准备我们三个人玩的游戏的,这次我带了游戏回来他却挑三拣四。我得孤零零的一个人玩游戏,我叫他像上次一样找个好玩的,他却啥也不想玩,连带着表弟也啥都不想玩。他一再反复地提到一个人名,那是他的同桌,一个B姓女生。他一会儿提到那个人名,一会儿提到自己。整个假期两三天的时间里,他提了大概有20多次。

“你知道B吗?”

我摇摇头。

“是我同桌!”

“哦,是你同桌啊~”

“她现在小有名气。”

又来……“可我没听说过啊。”

“你听说过什么啊。我给你看看她的照片。”

“好,给我看!给我看!”

他给我看一张从百度百科上截取的照片,照片旁还有年龄16,血型之类的。拜托,他怎么混成这样,连同桌的照片都没有。不过,这似乎也确实证明这位小姐姐好歹是个小人物。这位小姐姐真名未知,用的是一个艺名,XX子之类的。长得嘛……勉强算是清秀,这也仅仅是如此而已,时隔16年,我对她的脸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印象了,却对她的艺名印象深刻,这似乎的确是大师出山,整出来的名字。

我说:“切,有啥可看的。”

“不好看嘛?”他期待的问。

我是一个不怎么会玩游戏却爱玩游戏的人。在那第一眼过后,我就迅速地回到了游戏的怀抱,“还可以吧。”

“那我怎么样?”

“嗯?”这个问题问的我眼前一黑。那个时候我13,他15,我的眼里只有学霸脸和学渣脸,哪里能看得出来人好不好看呢?

我回答:“还可以吧。”

他问:“还可以?怎么个还可以法?”

我心想这是什么问题?他如果长得丑,我还能不和他玩不成?

“还可以就是还可以啊!”

“那她更可以还是我更可以?”

“你更可以,你更可以行吧。”我接着打游戏。

“切。”他有点小生气。

我赶紧哄他:“别走啊!你想玩哪个,我换!”

“我不玩!”他更生气了,然后又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那样闷闷不乐的离开了。说真的,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竟然拥有生气这种情绪,而我完全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打游戏的时候,他一直在用舅妈的电脑看B姓女生的电影。看了几个,看了一遍又一遍。这个女生可能演了有那么一两个片子,她出场的片段虽然不长,不过主演还是什么地方却有她的名字。我印象深刻的大概就是皑皑白雪里一个女孩,可能做了啥表情,然后一个远景。我记住这个场景大概就是因为皑皑白雪这个加分项,以及这和她起的那个名字的气质比较吻合。现在想来可能不是巧合。

我只瞄了电脑一眼,他又问我她演的怎么样,我只能说凑活。随后,他又告诉我,这个电影票房……好像是在一个地方还是怎么样,票房还挺高。票房这么高,我自然不能说不好了,不然会显得我很不懂。

“那她还演的挺好。”

他有些紧张地问:“什么是挺好?”

“她不是演一个傻女孩吗?那她……就……还挺吻和的。”

他又沉默了,好像在思索,又问:“怎么吻和?”

“话说,她这个年龄的女孩不就她演的这样吗?本色出演?”

他转过头来,用手推我,说:“算了,算了,你还是去打游戏吧。”

这打发的太明显了,我问:不对……你这么在意她干嘛?……哦,我知道了,你喜欢她!白富美吗?人人都爱。”

他有些生气的回应:“不是!”

“你看……你看……恼羞成怒了!”

那个假期,我几乎逢人就说,小亮亮有喜欢的女生了。我甚至还撺掇他,真这么喜欢还不如告白算了。暗恋什么的太痛苦了。然而,我越这么说,他就越生气,他恼羞成怒的声音隔着屋子都能听得见。似乎他的反应起了作用,除了我自己,没人把这当回事,连表弟都没怎么起哄。我想他们都没怎么相信。但,我真的从来没有看到他有那么多激烈的情绪波动,我哪里知道这世界上有什么是能让他在意的,毕竟,他连成绩什么的都不在意。

然后,我特别没心没肺的和他说:“没关系,年轻人,只要活着!没什么不可以的!就是长的漂亮了一点,16岁就演电影了而已!多加努力!你还是能赶上她的。”

所有这些话都让他特别烦躁,那假期整个就是他把我按在游戏桌前,我死命调侃他的循环。我以为这个稍稍有所不同的假期不过是所有假期循环中的一个,却不知道,他早已到了命运的分水岭。

当时的我一天到晚都被困在学校里,怎么可能知道他眼中的世界,我只当雏鸟总有一天要飞下山崖,谁曾想,对于山崖来讲,他连颗蛋都不是。

我人在北京,学习成绩中等偏上,我差不多能上一个差不多的大学,而他人在河北,想要去的北影录取比例只有1/200-1/100。这几乎是一个注定失败的结局。

我后来告诉他,那是我看到的他最像一个学生的时刻,因为学生才爱比较,不是学生,不会这么斤斤计较。他说他早忘干净了,所有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似乎还是意识不到,他提起B姓女生的频率有多高。他也意识不到,他多么无法接受一个无法再次和她成为同学的结局。

(四)胡同

他老是弄不清楚自己的年龄,说到现在,他便说,我今年都34岁了,说到过去,便说,我16岁的时候。事实上,他是91年出生,他今年32岁。而他说的16岁,其实是他17岁时候的事。他似乎无意识地把后来的时间延长,从而把这段回忆区隔开来。我若问他为什么把自己说的那么老。他便说,疫情时间太长了,对时间不敏锐了。

我告诉他,我能写的十分有限,能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因为我没法跟他感同身受,他说的内容太少了。他还告诉我,他吃药吃的,很多事都记不清了。这很合理,他的药里有安眠药的成分,而他吃了14年。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是真的,但我实在害怕他又说自己时日无多,便告诉他,记忆是很功利的。如果过去的事情没有办法给现在的他带来帮助的话,便会自己选择消失。他没回我,我也觉得我不应该说。毕竟,每个被忘却的羞耻背后,都有过对于未来的渴望。

河北的艺术教育并不包含他想要的科目,他便在16岁的时候一个人前往北京。他自己找到了最合适的课程,开启了他短暂的修学生涯。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他去北影学习表演,中戏学习台词,中央音乐学院学习声乐。除此之外,他并不愿意一一列举,因为他并不觉得那段辛苦是值得一提的,但我知道他至少又去了一个学校学习舞蹈。还准备了唱念作打,截至考试前为止他针对三个学校准备了三个完全不同的舞蹈,光我知道的就有朝鲜舞和蒙古舞。

学费自然是舅舅舅妈他们出的,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慷慨,也不是最后一次。人们若是奇怪,为什么他们可以一次性掏出很多钱,便如他们一般吃白面和速冻食品,又或者如舅妈一般衣柜里没有几件衣服,还全是布料打折的时候自制的。马上,你就不羡慕他们一次性掏出很多钱了。

他不愿意回忆那段时光,那是他最乐观的时光。后来他看过去的自己,就如同看悬崖边起舞的傻瓜。他经常说,你知道我当时就一个人,才16岁,那个时候也没有智能手机。我只知道一天到晚呆在练功房。你说我怎么能不傻呢?

只是当时还很傻的他是十分快乐的。那个时候的他特别爱和我讲,一些表演上的琐碎事。

比如说如何瘦脸,要如何张嘴,张到多大,又如何做脸部运动。要小心不要张开过度,有可能会脱臼,脱臼了也不怕,还能安回去。但不能老脱臼,脱臼可能会脱成习惯,会一直脱臼。

又是这样,他的话总是真假难辨,却十分有趣。试想某个大明星,原本可能比现在要胖一些,靠这个方法成功瘦脸了,却总是要面对一个脱了臼的下巴。这明星甚至可能工作繁忙,每次见他的都是不一样的医生,于是,每次总会有新的医生见到他脱臼的下巴,说不定这位明星还不得不带着口罩和墨镜,仰着头,因为脱臼的下巴里有的是兜不住的口水。

我跟着他张牙舞爪的做了一番动作,发现实在是累的可以,我嫌累,比起累还不如胖,于是我嘲笑道:“那你老是这么练,脸是瘦下来了,口水也止不住了。”

“去屎~~你才口水止不住。”

“你看,你现在都说不利落了。不是口水止不住是什么。” 别怪我恶作剧,实在是看这家伙发怒是一种享受。自从我和他熟络之后就发现,这个家伙从来不会对我真正的发怒。他只会说出佯装发怒的腔调。叫我的名字,会作势揉乱我的脑袋,一边揉还一边自己配音“piu~piu~piu~”那段时间和他一块玩的时候我好像经常重新扎头发。不过,这真的不会造成一丢丢困扰,说真的,在这家伙这里困扰了,可就输定了。

我一边跑一边“哈哈哈”笑个不停。这可能是我印象里,他最后的爱逗弄人的时刻了。我承认,我确实希望看到一些他生气的表演。后来,他甚至连生气应该可能有的反应都不会表演了。

他不太会说自己在冰天雪地的冬天练台词的事。也从来不说什么抬腿压腿有多疼,鬼知道,这家伙居然针对不同学校准备了三支舞蹈。其中不包括唱念作打一类他专门为戏曲准备的。我看过他的录像,给出了十分偏颇的评价,因为我对舞蹈并不感兴趣,能看到的便只有最有热度的最顶尖的舞蹈。我一看到大开大合的潇洒的动作就说速度不够,我哪里知道,没有一个学校看到这些舞蹈不是开绿灯的。

中央戏剧学院在大胡同里,而他住在小胡同里。和他一同住小胡同的还有同班的几个家境不富裕的同学。在这个班里家境不富裕的是极少数。似乎每个人都有独特的资本。

小胡同很窄,窄的只能一个人通过。小胡同里是小四合院,那时候的小四合院十分便宜,环境也十分有限。衣服毛巾要晾在外面,房间也小。厕所则需要走到大胡同去上。

小胡同很便宜,环境很差,但这还不是最差的,他住过好多地方,好多胡同,好多合租屋,好多地下室。我刚入境北京,随便给他发了张截图,他就已经知道是哪里了,因为他在那附近住过。我表姐在某小区买了新房子,他不敢说他住过那个小区的地下室。如果不是他说,我可能想不到,100多平米的房子能被分出十多间分开出租。

当然,这个时候,这一切都还没发生。在他还没能找到那些极具创造性的低价房子之前,他还能在便宜和喜好之间找到某种统一。他可以对古老的东西,对胡同,有特别的情怀。他甚至十分享受每天吵吵闹闹的声音。那是活着的声音。他甚至还会闻到活着的气息。每天早上,大胡同都会被豆浆油条的味道环绕,而稍微人迹罕至一些的小胡同,则成为把大粪运出胡同的必经之地。天蒙蒙亮,勤劳的运粪工便会把化粪池中的大粪运出胡同,他们会在大家起床前清理完毕,免得新一轮的到来,让人应接不暇。昔有祖逖闻鸡起舞,今有小亮闻粪起舞。练习台词的时间是短促而紧张的。起床太早会吵到邻居,起床太晚会错过练习时间。只有早那么几十分钟,自己洗漱完毕,大家却刚起床的时间,是练习台词、声乐的绝佳时间。这些基本功一定要在室外练,数九寒冬,零下十几度也要如此。只有在相对空旷的室外,离墙体不远也不近的地方,才能勉强拟同空旷剧场中的效果。

小亮亮勤快且认真,他是台词课的课代表。在中戏进修班的那一年,他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做功课。他十分开心地让自己的声音和种种喧嚣声混为一体。等到悉悉索索的流水声,咳嗽声过去,吆喝声响起,汽车鸣笛的声音闯入胡同,便是要去学校的时候了。

他喜欢胡同,大概因为胡同自有它紧锣密鼓的计划,无需冰冷而机械的闹钟,刻意的提醒。胡同本就像某种生物,推搡着胡同中的人前行。似乎只有这样,小亮亮才感觉到不孤独,不寂寞,仿佛他真的不是在孤军奋战,仿佛没有那么多人在等待他的失败。所有人只为了庸庸碌碌的活着而活着,而他所做的一切也只是庸庸碌碌的一部分。只要滚动着,做着,就能进入某个状态,在日出日落中自然而然地达到某个结果。

他喜欢胡同的第二个原因和许多学生们一样。胡同是学生们偏爱的取景圣地,在这里,路格外的狭窄,人格外的膨胀。人和环境的关系可以迅速的收缩到一个小小的镜头里。大大小小,宽宽窄窄的胡同都有独特的气质。甚至镜头的角度不同,故事也不一样,稍稍仰拍一点,便是与天同在,俯拍一点便是阴冷逼仄,不仅胡同,那段时间的他也是如此。仿佛在玩某种高难度的飞行游戏,他必须时时刻刻紧绷,即不能飞得太高,会失控,也不能飞得太低,会飞不过去。

只是在冬天的某个晚上,他和他的室友吵了一架,似乎从这一天开始,他们的竞争关系被明确了。所有的温馨的四合院的幻觉都变成了自娱自乐的游戏。他突然想要摆脱这种如困兽一般丑陋的姿态,想以局外人的视角去看胡同。他走出了这条胡同,走遍了北京内城。北京永远繁华,即使是夜间也有无数不灭的灯,可惜在灯找不到的地方却依旧是黑暗的,他从黑暗中走向光明,又从光明中走向黑暗,终于胡同成为了遥远天边的一个点,在这个晚上,他以他的腿脚摆脱了胡同。然而,他才刚刚感受到自由,这自由就被黑暗局限了。唯一打破黑暗的只有那些散落各处的光,那些并不匀称的光源。他看着自己形态各异,变幻莫测的阴影,仿佛那就是别人眼中的自己,他永远都无法猜测到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但他的命运便由此决定了。这一刻,仿佛他的阴影竟脱离了他,有了自己的姿态,它竟主导着他,决定着他。他要往回走吗?不他要看到更多的阴影,他要往外走。等到他不再和阴影搏斗,看向周围的景色的时候,才意识到,他竟然在不知不觉中走到了四环开外。他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幻想而愧疚,为自己对光明的不信任愧疚,是光明指引着黑暗中的他啊!回去的时候,他不再看向阴影,目视前方,感受那混沌的光。他在半夜四点的时候走回了小胡同。因为他第二天还要上课。

除此之外的时间里,他依旧喜欢住胡同,北京城所有廉价胡同都被他住了一遍。直到一年多以后,他一个人在煤气取暖的房间内煤气中毒。如果那天D先生没有找小亮亮玩,小亮亮可能会死。所以,十四年后,小亮亮找他的时候,都会以恩人二字为前缀。可惜世人多淡漠,能说句谢谢就了不得了,又怎么可能有人无缘无故去找恩人呢?因此,恩人这两个字,谁看了这话都难免觉得奇怪。可我无法告诉他怎么改,因为他已经没有别的更接近的称呼了。

(五)中戏

中戏全称中央戏剧学院。中戏很大,偌大娱乐圈,大量巨星出自于此,中戏很小,小小一个院落,一眼就望得到尽头。

小院落里有一个小剧场。小剧场对内开放,不收一分钱,演戏剧的是学生,看戏剧的也是学生。我去找小亮亮玩的时候刚好是学生们期末考试的时候。同样的戏剧将由不同的学生轮番上演一周。

我去胡同玩的时候,他们正好正在上演哈姆雷特。学生们都表演的热血沸腾,十分激动。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哈姆雷特是个悲剧,演戏剧的人都能忘掉他的死,让哈姆雷特再活一遍。我不是为了这个表演专门去的,就去的晚了一些,连最后一排都没坐上,站在门口边。于是,我只知道他们说的抑扬顿挫,情绪饱满,却压根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位身着红裙的姑娘,因为她动作幅度很大,声音也很大,这是我竖起耳朵听,唯一可能听清楚的。小亮亮告诉我,这个女孩一直以来的成绩很好。是她主动选择这个角色的,这个角色并不是最重要的角色,但是最符合她的角色。

《哈姆雷特》里最重要的女性角色自然是奥菲利亚。也就是说,她原本应该是演奥菲利亚的,可我无法想象她演奥菲利亚的样子。这抹鲜红的身影会突然的倒下,终成为苍白的奥菲利亚,她的尸首会漂浮在河面上,任冰冷的河水浸泡直至沉没。

不看戏剧大概很难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强烈的想成为演员。当演员那毫不掩饰,张扬肆意的情绪外泄的时候,你真的可以毫无理由大哭或者大笑一场。纵然你无法为自己的事情而悲伤,纵然你痛恨无端的泪水。似乎让人代你而活是一种确切的需求,你尽管听他的内心独白,听他喧嚣自己的痛苦。你可以嘲笑他,也可以悲悯他。因为人无法无端的嘲笑自己,也无法无端的悲悯自己。

对于那时候的我来说,借着故事融合自己的情绪就是快乐的,无论是什么情绪,都比没有情绪的要好。因此,无论是悲剧还是喜剧都是快乐的。那怕台上是家喻户晓的《哈姆雷特》,看戏剧的我依旧是快乐的。我甚至认为演员在最后一幕到来之前是快乐的,他们为奔赴命运而快乐。为宣泄情绪而快乐。这情绪可以来自任何一方,却只能在这个舞台上,借着另一个身份,悄然现身。像个畏畏缩缩的孩子,哆哆嗦嗦的找到了它的路。

这是不是小亮亮想进入这个圈子的理由呢?他只是想要找到那个哆哆嗦嗦的情绪?我当时就是那么想的,因此,我当时是乐观的。

惊喜很快就结束了,因为我实在听不清其他学生讲台词的声音,又实在太挤,便只能出来了。然而,中央戏剧学院很小,等到我逛到售卖各类毛笔和剧本的小铺时都没有意识到我要走出去了。这一路走来,小亮亮总是忧心忡忡,这也不让进,那也不好去,生怕冲撞到某位老师。我也十分配合,我说这个不感兴趣,那个也无所谓。很快,我们就走了。

(六)进修班

昨天,小亮亮要去找工作。他父母让他去干快递,在他父母看来,不用和人接触的工作就是好工作。迄今为止,他们依旧有强烈的负疚感。和那一脉相承的笑容一样,他们永远都是把负面评价照单全收。似乎想起自己的利益,自己的追求是一件具有罪恶感的事情。

进修班汇聚了所有想进中戏北影的学生,因为进修班学费高昂的缘故,家境不富裕的同学很少。家境殷实的同学似乎都有一些骄傲的资本,小亮亮经常在进修班感到格格不入,如果他足够幸运,那便是丑小鸭进天鹅群,如果他没那么幸运,便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尽管他比他们更认真,也更刻苦,但天道酬勤是句谎言,勤奋不代表任何骄傲的资本。尤其是表演系,考验脸,考验身高,考验运气,考验天赋。家境殷实的同学可以不在意考试的结果,他们可以失败一次,两次,可对于小亮却不敢失败。他的一举一动,都是患得患失的。

进修班的老师同时也是专业课的老师。他们都有足够的功底和足够的个性。有的老师说,不要以为进了这个学校就是不一样了。有的老师说,进了这个学校的确就是不一样的。在老师的叙述中,这个地方的门卫都是热门职业,每个门卫的抽屉里还有一本《演员的自我修养》,而他们也确确实实按照书上写的来学习如何扮演好一个门卫,他们专业的,就好像他们的抽屉里没有放那本《演员的自我修养》一样。

所有的老师都深知,这个班能走出来的人是有限的,走出来的人辛苦,走不出来的人心苦。由此,不是每一个残忍的老师都是善良的老师,但善良的老师,时常会是残忍的老师。那个时候的小亮亮还太小,小到无法理解这些。他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动力来源是什么,因为正如我所描述的那样,在他们家庭里,“利己”的想法是不被鼓励的。它的近义词是肖想。尽管,利己,又是某种人类天生的,本能的本性。也是因为这个本性他才不得不选择学习表演。这几乎对于当时的他而言是唯一的选择。但当时的他却没有意识到这些。

对于当时的他而言,他的认真甚至仅仅是一种惯性。一种常常不会有结果的习惯,无畏的付出。但是,为什么,他又迅速的被证明了天赋的存在呢?

老师说了一个哭的场景,他第一个哭了出来,他哭的真实,哭的真诚。仿佛他的感情早已到了这个关口,仿佛他早就经历过了世间所有的悲剧了。可他还这么年轻啊。他是从哪本书看到这样的情感,又是从哪面镜子捕捉了它?是他的经历吗?他到底经历了什么才有如此多难以宣泄的情感。

这大概便是他的天赋了。他从小学时候开始喜欢看故事,把别人的故事当作自己的故事悲喜,一个人默默的留在角落。似乎,这么久的寂寞总是会留下些什么的。似乎如果不留下点什么,长久以来的悲苦依旧是毫无意义的独角戏,没有未来的成年人或许会把它当成是神佛的惩罚,但是年轻人呢?年轻人总归要找到些出路才是。

可是,这条出路,这个宣泄的借口又是多么难寻呢?

他的确是找到了什么,但这一点什么,却让他的神经更紧张,压力更大了。他谨小慎微的牢记老师的每一句夸奖,试图强化一些优点,让自己不要忘记它们。可在老师没有说的部分,他又更恐惧了。他只希望老师无限伟大,这样他说的便无限精准,似乎老师说的便一定会考。如此,他就可以兢兢业业地为即将到来地考试准备着。

老师说他哭的很快,但这有多少和他的经历是有关的,他哭的快,哭的压抑,这样的压抑让他永远不会像新生代的流量小生,一哭便咧嘴。哭起来咧嘴是一种奢侈,是孩子的特征,如果一个人痛恨哭,不期待他的哭被任何一个人看到,久而久之,就忘记了委屈,也就没有了表达的欲望,没有表达的欲望,便不会咧嘴。因此,他不会咧嘴。他的眼泪也是那般静静地流淌着。一般这个时候他是不会说什么话的,如果他对面有一个人,他应付着非得说什么话的话,那一定是与悲伤的情绪完全无关的话。十四年之后,我看到他怔愣的流泪,那样的表情似乎永远期待的只有更多的责骂,而非同情、理解这种即奢侈,又让别人尴尬的行为。

笑呢?他的笑里就有着一些思量了,这思量和他的面容并不匹配。所有人看到他的第一眼会以为他没心没肺的,阳光的人,然而他并不是。他的笑没有那么阳光,但他正在学,他给我看了一个获得演技大赏的韩国演员。那曾经是他最喜欢的演员。如果不是我的提醒,他应该留意不到,他长得与那演员有几分像。但是那个演员有他没有的笑容。我十分确信,如果他没有受命运诅咒的话,他也许是会学到这种笑容的。最终,他花了十四年找寻这个笑容,却又一次验证了徒劳无功。

如果他能够成功,他的哭和笑便都有了着落。哪怕这些哭和笑不是与他有关的都无所谓。只是在摄影机开拍,咔嚓一声过后,他可以哭。咔嚓一声过后,他可以笑。这样他就成了一个会哭会笑的正常人。这样的哭或者笑甚至可以被正视为天赋,才能,甚至可以被认为与认真刻苦有关系。因为正常人不会随意这样的哭,也不会随意这样的笑。如果随意这样哭或者随意这样笑了,都是有毛病的。如果是这样,他就不会因为认真而羞耻,或者因为认真而慌张。他瞬间似乎竟然有了认真的资本。如果是这样,他就什么都不用牺牲了。

仅仅这种不用牺牲的可能性,难道不值得任何程度的认真,任何程度的努力和任何程度的揣度吗?于是,他应该更加在意老师的每一句话。

在课上,老师毒辣的视线扫视过每一个人,似乎一定要找出每一个人的缺点。似乎这是一个在独特位置的老师,和最得意的老师比起来,他少了点得意的资本,和没那么得意的老师比起来,他又多了点什么。他找些什么的欲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必须找到什么缺点来。等到了小亮亮的时候,他实在没办法找到什么可以改变的地方,于是他说:“身高,你太矮了,中戏一般要183cm以上,你才180cm。”

我打断了他,问:“你才180cm?”

“对啊,我才180cm。”

“可我一直没看出来,我以为你更高呢?”

等等,他那个时候还没到18岁,真的不会再长高吗?那个时候的180cm怎么就不会改变,怎么就会把这个作为入学标准了呢?梅西都需要生长激素。这算什么呢?我想不明白。只怕,这老师是需要一个跳板,一个理由,好让他说到下一个人。毕竟,班里那么多人都有可以被一眼看到的,可以改变的缺点,他不能漏掉任何一个,不然任何一个都会过于突兀。那小亮亮,如果没办法找到什么显而易见的缺点,也一定要找到什么来,那么一个不那么明显的缺点,刚好,也可以证明老师的睿智。于是他说了一个睿智的答案。这个睿智的答案就成了小亮亮一直无法回避,也无法改变的缺点,让他兀自折磨着自己。他遗传了他的父母,被训练成了看到自己的缺点就照盘全收,不与他人争执,也不质疑他人。遇到别人批评他们,他们就会迅速的蜷缩自己,放弃自己。就好像我舅舅,给老板当司机,老板说什么就是什么。又好像我舅妈,所有同事开会却把她弄到仓库。

我仿佛是看到了代代相传的诅咒。它以高傲的姿态屹立在那个家庭中,让逃避诅咒成了一件低贱而卑微的投机小道。当小亮亮年轻的时候,舅舅舅妈还能尊重青春的未知性,以不管,不听,不问面对所有小亮亮的事情,他们不是不在意,也不是不关心,只不过唯一能做的只有掏钱,赚钱罢了。现在的他们在逐渐变得热切起来,这让那诅咒更高傲了。只是现在的小亮已经不会考虑打破诅咒的事情。他也大概率不会有自己的后代了。所有的这一切让他们的家庭再次和谐美满了起来。

当时的他无法和任何人分享这些评价。也更不敢把这个问题当成一个问题找任何人去解决。这些似乎都在毫无益处的添麻烦之列。在他的幻想中,舅舅大概会说,哎呀,这都什么和什么。舅妈则会因为任何一件小事慌张很久,熬夜很久。

我也去过北影的进修班学编剧。我告诉他,说:“我老师当时看着我写的大纲说白给他都不要,可那个时候我故事已经写好了”

他说:“可我没有你那么强大。”

我想了想,并不认为这是强大。我只是不期待结果,摆烂而已。所有人都知道编剧难出,否定一个本就难出的编剧几乎不会有什么错处,就连混出头的编剧会告诉我们,当年的老师也在让他们转行。更何况编剧进修班本来就是错过了年龄的,自以为有几分才华的人。这之间只有难兄难弟,难姐难妹的关系,并没有什么竞争关系。我问一个被老师表扬的同学,他是怎么写出那样的大纲的,他告诉我,这是他随手编来混弄作业的。他最想写的,却被老师否定的体无完肤。尽管,那明明是他自己的故事,所有场景都历历在目。只需要突破勇气,往纸上写下一笔,而那一笔却是永远落不下的一笔。

他和我不一样。他一定是期待结果的,不愿意摆烂的。两百分之一到一百分之一的录取率,所有学生都瞄准这一两所学校,所有同学,都将是竞争对手。只要淘汰一个身边的同学,入学的概率便会切切实实的大一分。

他十分看重老师的评价,不同于中戏这位总是能找到些毛病的老师,北电的某位表演课老师给出了更好的评价。

那是临近最终考试的时候。同学们忙忙叨叨地准备着备考的内容。年轻的同学们忙碌且盲目,竟然没有几个人来参加老师的课程。老师当时格外清闲,也格外大度。这让他得以以一种悠闲的,不计较的方式来审视同学们的表演。当时他对小亮亮的评价是:“你如果不出意外,就可以通过考试。”

老师甚至还对他说,“如果你是去年来的,我就可以让你过了,你就应该是Z姓女明星是同一届了。”老师如此感叹,仿佛他有预言能力一样,选出了全班最值得炫耀的学生。Z姓女明星火了十多年又赚了许多个亿。但那个时候的Z姓女明星不过是刚入学而已。如今看来,这位老师当真是位合格的考官,而他也确实是去年北影的考官。然而他说的场景当真可以发生吗?如果他是当年的考官,他真的会来授课吗?以小亮亮的人脉他不会在课堂以外的机会认识任何一个老师,哪怕只有极小的抽签的概率,他也不会抽中任何一个可能是考官的老师来看他的表演一眼。

直至今日,我依旧无法判断这样的毫无保留是好或者是不好。老师似乎阐述了一个本来可以发生的场景。但这个本来可以发生的场景其实并不会发生。在这些场景中,考官会在看到他之后会心一笑,就决定了接下来的成绩。这件事时有发生,如果这件事发生了,那绝对不是因为偏心或者贿赂,而单单是因为老师有足够的经验以及对判断力的自信。考官看过太多学生表演,也看过太多演员表演。自然知道什么是好,也知道什么是不好。他清楚再好的学生也有意外的可能。这些意外让他们蒙受了损失,让他们不得不在那些没那么优秀,没那么突出的学生之间做选择。如果他的作为是出于无私的考量,而将一个可能出了意外的好苗子挽留下来,又怎么不让人接受,让人庆幸呢?

他似乎想说,如果小亮亮已经足够优秀,他原本可以确保他万无一失的。可他只是感叹了一句如果是去年,便顿住了。他想起了自己现今的无能为力。似乎从本质上,他对于小亮亮的肯定与那台词老师对于小亮亮的否定是一样的。台词老师需要否定小亮亮的身高来体现自己的判断力。这位老师则是通过承认小亮亮的演技来承认自己的判断力,以及自己曾经拥有过的权利。我可以告诉小亮亮,这两者各有各的偏颇,又可以说这两者并无偏颇。这是我现在的想法, 我贪婪的希望自己能找到一个最功利的视角。至少能让小亮亮获得某种功利下的自由。我希望他不关注那些无益的部分,尤其是这位老师,他的话语像极了传说中的吹笛人,轻而易举地让人心神摇曳。然而,老师们又怎么会在意这种摇曳呢?演艺圈里的哪一个人不是在一叶扁舟上随波逐流的?他又怎么能不习惯摇曳呢?我只是希望哪个时候都可以,偏偏不要是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他还受过去的影响,受父母的影响,受那个生日晚宴的影响。这个时候的他还哭不出来,笑不出来,他甚至什么都说不出口。

老师的评语像一个谜面,里面一半藏着的不止有小亮亮可能的未来还有他自己的过去。等人群散去后,小亮亮又去问,老师又来讲。他讲的即推心置腹又夸夸其谈。他似乎意识到,之前他的评价来的太快,于是他只能诠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办法把他安排进去。事实上,他无法和任何一个老师打招呼,或者告诉任何人小亮亮可能所具有的潜力,因为他即将离职。导致他离职的是另一个更厉害的老师。这让他只得去另一个学校授课。

小亮亮和我说了一个关于那位更厉害的老师的传说。这个时候的他早就不肖想那些曾经或许可能发生,又或者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光明未来了。甚至当他说起这段回忆的时候也迅速地将话题转移到了这位厉害的老师身上。他没有和我说给他授课的这位老师的名字,因为他确信我不知道。相反,他说了这位很厉害的老师的名字,然而我还是不知道。最后为了论证了这位老师确实很厉害,他说这位男老师睡过哪些成名已久的男明星,这位老师又给这些明星哪些资源。这个明星我听说过,这下我明白了。原来那位老师真的很厉害。

“其实我还被别的学校录取了,但我其实不想去。就是,我想去的进不去,不想去的却被录取了。”事实上,只要是和认真、功底有关的,他都被录取了。比如中国戏曲学院,需要专门准备唱念做打,这和别的学校的考试是不通用的。原则上,他若真不想去就不应该准备。但他就是需要一些认真来掩盖他的决绝,这份决绝仿佛是要挤破心賘、拼命地钻出来似的,他唯有认真才能暂时忘掉。

直到最后实在是扛不过去了,他才告诉我,“它是要唱戏的,这和表演是不一样的。这练多了容易变成娘娘腔。像那个男老师,他就是学戏曲的。“

他可能在潜意识里躲避那个男老师,或者像那个男老师一样的人,他觉得学戏曲可能会有更多这样的人。他甚至会觉得自己练了半天的考试内容敌不过某个瞬间,他是不是在那一瞬间变得娘娘腔了?所以才被录取的呢?当然,他这些都没说,能拿出来说的不过是一些琐碎的小事,显得他十分矫情。

我说:“就这理由?我现在想打你,你信不信?你就非那一个学校不去了,就算你当时想学表演,你知不知道有多少演员是戏曲转过去的?”

小亮亮说:“嗨,都过去的事了,谁叫我当时太蠢了呢?”

小亮亮也报考了中戏,中戏第一场考试就是台词。他的台本却被同学偷走了。中戏诚然是最重要的学校之一,却不是唯一,因为准备不同学校的不同考试内容,时间上,一分一毫都差错不得,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台本被偷走了。

他说:“大家都在中戏学习,都是一个班里的,都知道别人擅长什么,不擅长什么,我是台词课代表。自然有人针对我。”

“但你应该还有别的方法吧。这可是中戏!你怎么能不参加考试呢?”

“我去了也不太会过的,那位中戏的老师说了我身高不够。那么多人考,我身高又不占优势,中戏又是很考功底的。”

这话很矛盾,因为所有和功底相关的考试,他全都过了。他或许不算肆意贬低自己,只是他太害怕又一次看到否定罢了。在年轻的他看来,考官的眼睛都像雷达一样敏锐。考官可以轻易地发现任何人的任何弱点。而他差着的那三厘米在这个目光下无所遁形。考官又很奢侈,他们有淘汰不完的学生,有那么多的学生在,再怎么不识千里马,也能留下几匹骏马来。在这挑剔的目光下,那三厘米会显得格外突兀。

在他眼里,考官的目光是阳光,而他自己则是生活在山洞里的阴森生物。阴森生物渴望阳光,可他早就不知道在山洞里呆了多久了。在太长的时间里他都需要隐藏自己,把自己蜷缩在山洞里,可现在,他有机会出来了,他不得不出来,他甚至要在阳光下猎食。他照了一点点阳光,发现是炽热的,是灼痛的。那天下的阳光就都是痛苦的,哪怕他渴望阳光下的食物,他也只配像吸血鬼一样,看到阳光就灰飞烟灭。

那便是当时的他了,如果把他从山洞里拉出来,忍住光的刺目,只要获得阳光下的一点食物,一点好处,一切便都会不同。然而,他没能走出来。直到如今,他依旧是失败的。

也许有人会称之为脆弱,然而,这样的评价并不公平。毕竟,该如何让一个没见过阳光的人相信阳光的好呢?他只会以自己那不稳定的环境,去揣度阳光的喜怒无常。

既然中戏的某老师在乎那3厘米,那么中戏的某考官只会更在乎那三厘米,否则,便是他看不到三厘米的差距,便有失考官的尊严,因此,他越相信中戏的能力,越相信太阳的光明, 便越会否定自己。这是长期生活在黑暗中的本能。他不能听中戏老师的话,他甚至不能再看这所学校。他所唯一能听信的便只有说他能过的那位老师,他只有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那位老师的眼光上。刚好那位老师的眼光代表了北影的眼光,同时,北影也是B姓女生选择的学校。他又可以证明,他们只是刚好有相似的特性、相似的能力,才成为的朋友。他甚至可能会有新的朋友。这次他不会再转校,也不会再转班了。他已经找到他的专长了。他将会有时间和同学相处,说不定,他真能做些什么来。

他幻想出了一个美好的未来,可越是幻想,就越是恐慌,他已经不能再失败了。

(七)同学                                                                                           

他身着朝鲜族红衣,腾空而起。双臂舒展如大鹏展翅,他用尽力气将手抬至最高,却又在落地的时候迅速的击向鼓面。

小亮亮问我视频里的他跳的怎么样,我才意识到这原来是他跳的。我很想说可以啊,跳的不错。但我突然意识到他是专业的,我是业余的。业余的怎么可以评价专业的呢?在我看来,业余的不错只是专业的一般,甚至很糟糕。于是,我改口,“一般,凑活吧。”

然后,他肉眼可见地沮丧了起来。

他显而易见的情绪让我以为自己说的很中肯。哪里知道,他完全是依照对方的情绪判断对方是否中肯的。在他眼里,情绪越强烈,便越是中肯。因此,才有那么多人愿意找他说话。毕竟,谁不想享受被奉若神明的样子呢?可那样他就辛苦了。因为,他找别人问的,都是他自己重要的,却难以拿定主意的事情。

那时的我却故作深沉的说:“有些东西就是没法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速成的。”随后我又自以为是的说:“我猜,现在你还没办法劈下叉吧。”

他问:“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小学时候看到的,我们学校跳舞十分优秀的同学,我印象里最完美的大叉就是那个小学六年级学生的。于是说:“都从特别小练的,不过你就一年时间,练成这样不错了。”

我是信口胡说的,他竟然受到了宽慰。然后,他又一次提到了B姓女生,这一次,他这次的谈论自然多了。他以“我和你说“开头,期间手不时往下拍,就像弄乱我头发或者是拍我肩膀那样的动作。似乎是动作排解了情绪的缘故,我从他的话里依旧听不出嫉妒,愤恨之类,如果是我便可能会有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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